3 佛子

    迦南寺中夜里阒寂,灯火都甚少有。

    明镜堂中,年迈的法师跪坐在蒲垫上,偌大的室内,周围佛像低下悲悯的眉眼,从高往下凝望下方念经之人。

    因为安静,故而一点脚步声响起,在黑夜都很明显,与敲击的木鱼声渐行渐进。

    阶下花枝冷艳,堂前佛光微茫。

    青年撩开灰白僧袍跪坐在空余法师身边,轻敛眉眼,浓长乌睫在颧骨上拉出暗影,殷红薄唇微动:“师傅。”

    咚——

    木鱼声停下。

    空余法师掀开眼皮,清明的眼珠呈年老褪色的灰,侧首看向身边的青年道:“他们可有来找你?”

    沈听肆道:“来了。”

    白日讲完法会,那些人便候在他的院中,方才离去不久。

    空余法师眉眼柔慈:“也应该来的,毕竟要不了多久,等你爹辞世,他们再想来找你恐怕难了,如今君主时日也无多,底下几位皇子看似各个都乖顺听话,谁知再过几年又会发生何事。”

    如今天下局势复杂,各方权贵都在观望君王会立哪位皇子为太子,而其中沈氏乃中氏族中的流砥柱,沈家主在亡妻产子死后,听君主赐婚娶了妻妹,至今还无所出,倒是通房、小妾生出了庶子庶女。

    所以这些人才会在现在就急匆匆地寻来。

    沈听肆低垂的脸庞被灯火照出几缕神性,腔调徐徐如雪,温润不足清冷有余,使人听不出语气:“倒是没料到先来之人是陈王。”

    “陈王?”空余法师蹙眉,“看来这几年流言他痴傻愚钝皆是假的。”

    说罢,转音问道:“那你是如何作想的?”

    巨大的神像悲悯眼神下,沈听肆洇湿的眼尾荡出柔意,瞳色被覆盖了一层慈悲的薄雾:“我想先看接下来还有谁会来,万一……有更有趣的呢?”

    空余法师不置一词,一个扮猪吃老虎的陈王自然算不得有趣,这样的人比比皆是,既要夺得那天下霸主之位,单靠装疯卖傻活、浑浑噩噩过这些年是无用的。

    这天下将会如何变换,与他这早已遁入空门之人无甚关系。

    但空余法师忽而想到一桩,尚未有结果的往事,思忖道:“如今各路诸侯为各自的利益皆已有了反心,而当年岩王妃产下的孩子自从被偷之后,这么多年了仍旧没有找到人,任命为昌南总指挥使的曾利当年叛变岩王投效君主,前不久又去了一趟雁门,你看也派些人去找一找。”

    岩王乃他至交好友,临终之前派人将遗愿托付给他,现在恰逢他在找丢失在外的龙王令,顺便也得替岩王找一找遗孤。

    沈听肆温慈地敛目,心中快速掠过岩王平生之事。

    岩王自从夺位失败后,这些年被囚困在丹阳,一直在暗地寻找被人偷走的亲生孩子,可人海茫茫却连是男是女都不知。

    直到前不久,岩王被君主赐毒酒鸩杀,用以镇压其余蠢蠢欲动的藩王、有反心之臣,如此一代枭雄的一生才彻底落幕。

    虽然岩王败了,但当年效忠于他的人仍旧不少,若是寻到岩王遗孤不失为一件趁手的‘号召令’,于他利大于弊。

    他对空余法师颔首,“悟因明白。”

    空余法师乜了一眼他,猜到他已在心中对比利弊,遂没再说什么,继续敲击木鱼。

    巨大神佛下两人的身影被拉成伥暗的线。

    .

    冬日,清晨的寺庙总是被浓雾笼罩,瓦片在微光中落下几滴雾气凝结的水滴。

    在寺中传来第一声晨钟暮鼓,远处开始渐渐响起僧人的诉经声,谢观怜便已经起了。

    今日天冷,她没将长发挽起,而是戴上毛绒帽,低压在白净的额头上,透白的小脸衬得越发小,身上也穿了件雾黑毛领大氅,身形遮住七八分。

    还和往日一般,谢观怜抱着半熟宣纸抄写的经书,莲步轻缓地前去训诫堂。

    在那些人眼中年轻便死了丈夫的女子命格有煞,需得要来此处听训,以此减少身上的罪孽。

    还有不少在迦南寺清修的夫人,也会来此处,故而每人都有单独的位置。

    之前谢观怜身边是无人的,但今日来后却发现一旁的蒲垫上,坐着头戴纯白绢花,身着素白裙裾的年轻女子。

    她面戴薄纱,眉眼染忧愁。

    这女子是刚来的,瞧周身气度不俗,应是哪位大家夫人来迦南寺清修。

    谢观怜看了一眼跪坐在她身边的蒲垫上,弯腰摊开宣纸中的经书。

    因谢观怜容貌生得出色,月娘忍不住打量她,心中可惜这般年轻貌美的女子,竟也要来此地蹉跎光影。

    察觉到月娘目光落在自己身上,谢观怜侧首,对她莞尔弯眼。

    月娘从未见过这般明艳的女子,当即羞赧地垂下头,轻声道:“我叫月娘。”

    谢观怜颔首:“出嫁之前,爹娘与兄长唤我怜娘。”

    月娘闻言,眼含好奇:“出嫁后呢?”

    谢观怜眨眼,看着眼前一脸纯粹的女子。

    出嫁后,出嫁后她就没有名字,要么被人唤作李三郎之妻,要么被人唤做谢氏。

    月娘很快也反应过来,再度垂下头,面纱遮不住泛红的耳廓。

    谢观怜道:“我还没来得及进府门槛,夫君就死了,所以还没人怎么唤我。”

    月娘轻‘啊’了一声,抬起首正欲还说些什么,但门外的钟声被敲响了。

    她与所有人一般正襟危坐,垂着眼睫不敢抬首。

    授课讲法的多数是尼姑,但偶尔涉及晦涩高深的经书,便需法师前来坐堂讲解。

    谢观怜早就打听过了。

    今日来讲法的是悟因。

    青年的脚步声从另一侧进来,周围早就竖起朦胧的立屏,外面看不见,里面的人亦是如此。

    立屏的遮挡,割裂出不同的场地。

    谢观怜与那些人一样,哪怕看不见前面也垂着首,仔细辨别前面的人在做什么。

    书页翻动的‘沙沙’声,年轻的佛子声线清淡,如外面吹狂风,而屋内热炉点燃得温柔。

    她听得入迷,以至于结束了都还不知晓。

    一旁的月娘见她盯着手中的书迟迟没有反应,忍不住伸手推了下她:“怜娘?”

    谢观怜蓦然回神,抬起被薄雾迷离的眼,唇红如血,我见犹怜的楚楚动人之姿。

    月娘被她看得心口一烫,匆忙垂下头,小声提醒:“她们都已经走了。”

    她说话轻轻的,好似生怕惊扰了什么人。

    谢观怜阖上书,捉裙起身,“多谢。”

    月娘抿唇笑:“无碍。”

    两人一起出去。

    因走出得晚,恰好碰上阁楼的青年,雪白的僧袍如一段雪色,渐渐走进藏书阁中。

    谢观怜一眼便看出来是谁了。

    月娘和她刚来时一样,无论走到何处都有人跟着。

    与月娘分开,谢观怜将手中的经书递给小雾。

    小雾抱着书札:“娘子,你这是要去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谢观怜道:“小雾帮我拿回去,若是等下她们问起我在何处,便说我想起今日还有没听懂的,刚好在这里,顺道去书阁看看。”

    娘子寻常也时常会去书阁,小雾没做他想,以为是方才听法奖的书阁,点头道:“那娘子早些回来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与小雾分开后,谢观怜转眸望,向不远处高耸的复古典雅的阁楼。

    迦南寺因是皇家寺,故而修建极其庞大,单是书阁便有好几座,里面藏的不仅是经书,还有不少古书。

    书阁周围进出不少僧人,来往抱着明黄布匹包裹的书,往外走去,遇见师兄单手做礼。

    “师兄。”

    沈听肆敛目颔首,应了声,直径朝着阁楼而去,雪白的袍摆不染尘埃。

    小僧人目送师兄上了阁楼,转身继续出去。

    刚走至门口忽见一头戴帷帽的女子身着素色氅袍,从下面缓步上来。

    路过时,女子柔声询问:“小师父,请问此处有《波若波若蜜多心经》吗?”

    僧人点头:“回檀越,在三楼。”

    心经看的人较多,故而每座书阁都有。

    谢观怜闻言面露出感激,双手合十做礼:“多谢小师父。”

    僧人抱着书继续下阁楼。

    谢观怜素手撩开帷帽的一角,抬眸看向阁楼上,钟塔纹路,风铃脆响。

    她轻捉裙摆往上而去。

    因是冬冷季,寒潮太盛,但凡遇见不是阴雨缠绵,书阁内的窗牗便会支开一半。

    书架整齐摆放,架上的书泛着陈旧之气。

    青年长身玉立在书架前,黑睫轻抬,露出似墨玉般的眼,长眉高鼻被暗色的光打出阴影。

    他目光掠过中间一排,逐个寻着。

    《六祖坛经》

    看见这本书,他伸手去取,没曾料到书架对面的那本书也被人取下了,猝不及防撞进一双秋水波澜的吃惊美眸中。

    一本书的宽距,看不清她的全貌,却能若影若现看见雪白光洁的额头,远山黛眉微微扬起。

    女人看他的眼神无害,似没想到既会在这里遇见他。

    沈听肆目光淡然地掠过她,握住沉重的书籍,仿佛没有认出来对面玉颜半遮的女子,取下后转身朝另一边而去。

    如此淡漠的态度让谢观怜眨了眨眼,不由得想起刚才在楼下遇见的那小僧人。

    不认识她的小僧人可会主动向她做礼,而不是向他这般淡然扫过,连眼神都未曾留多久。

    况且,谁不知悟因悟性极高,记忆一样好。

    自被沈家主寄送此处后,他便认空余大法师为师,常年待在大法师身边,而他过目不忘的美名,她来迦南寺第一日便记下了。

    所以他绝非不是没见她认出来,而是认出来了,但并不在意。

    清高的佛子啊。

    她抱着心经,眉眼轻弯。

    不知道他有没有走。

    谢观怜摸了摸帷帽上的轻纱,沿着他方才走的方位走去。

    这里人并不多,应该是此间书阁的人不多。

    难怪他会来这里,看来是喜清冷安静。

    喜欢安静之人大多因孤独,所以才会常年养成这种习惯,若是蓦然有一日,遇见明媚不知会不会动凡心?

    谢观怜若有所思地走出一排书架。

    果然如她所想,他会来这里就是因为安静,挑选的地方亦是角落。

    青年坐在窗边的木案前,灰白僧袍逶迤在脚边,长睫低垂,深邃的轮廓清雅,如贴在窗上的精美剪影,连薄唇都殷红的极其漂亮。

    谢观怜环顾四周,并未看见其他人,便抱着书朝他行去。

    女子的脚步声很轻巧,携裹送来一阵极淡的兰香。

    沈听肆眉心未动,直到对面坐了人都没有抬头。

    “悟因法师。”谢观怜放下书,主动开口。

    对面的青年轻撩眼皮看去,下颌曲线冷艳,僧袍束起的喉结上有一颗极黑的痣。

    几乎是一瞬间,她的目光被凸出明显的喉结上那颗黑痣吸引得挪不开。

    她莫名的觉得这颗痣打破了他的冷清,隐约透出了他内里有些斯文的坏。

    见她透过遮面的纱幔只盯着不讲话,沈听肆不知她在看何处,头微倾,温声问道:“不知檀越找僧何事?”

    虽他并非是真正的出家人,但长久待在寺中,一应习惯与说辞皆与寻常僧人无二。

    僧人唤他师兄,世人称他佛子,却都忘记了他并未出家,只等沈家主传召回去便接下偌大的沈氏,成为权利之巅的那群人。

    虽然所有人都忘记了,但她却记得。

    他是沈听肆,沈氏的嫡长子。

    谢观怜回过神,抬眸对上他那双漆黑得能洞察一切的眸子,心跳忽而失律,不禁产生一丝退缩之意。

    虽然他看似温和斯文,但还是给她一种说不出的感觉。

    压下心中莫名的想法,她对他弯眼,声线柔下:“悟因法师还记得怜娘吗?就是前些时候,你让我来书阁看经书的那人。”

    沈听肆黑眸轻压,露出一丝看不清的浅笑:“记得。”

    谢观怜佯装没想到他竟还记得,双眸陡然一亮,漂亮的眸子水盈盈地映照欢喜,却又因要维持矜持而压下那股灵动。

    低垂脖颈,声线抑制不住的雀跃,透着几分难为情:“其实怜娘并非是要打扰法师安宁的,而是那日之后我看了那本书,有佛法不解想要求法师解惑。”

    沈听肆敛目,声线如常般温软清淡:“何处不解?”

    谢观怜道:“说来不怕法师笑话,我自幼便有一病,因学后不懂便夜不能寐,食之更无味,思来想起不知所言的‘三无漏学’,如何除去淫.欲,上书道‘汝修三昧,本出尘劳。淫心不除,尘不可出。’①。”

    说至此处,她又忙不迭抬起手,随着长袖滑落,露出皓白的纤细腕子,摆手解释。

    “怜娘并非是怜娘在冒犯法师,而是法师应晓得,我是进寺修行的寡居之人,偶尔也会有特别想要得到之物,但又难以得到,所以想求助法师。”

    淫.欲并非男女之欲,而是物欲。

    她看他的神色极其认真,令人情不自禁信任她的话。

    沈听肆阖上手中的书,道:“几千年前的阿难亦有同样的想法,‘必使淫机,身心俱断,断性亦无,于佛菩提,斯可希冀。’②不沾、不看、不妄想,便会使淫机灭去。”

    谢观怜追问:“那若是沾了,看了呢?”

    青年眼皮微抬,目光温和地看向她,“那便看了,沾了。”

    谢观怜看懂他的意思,沾了、看了也与他无关,他不是真佛子,不渡世人。

    果真如她所想的那般,世家出身,是个很傲气的男人。

    谢观怜透过纱幔窥见他脸上神色仍旧柔慈,看不出一丝不耐,连情绪都控制在令人舒适的范围。

    “多谢法师,想来是我悟道不行。”她眉眼染上失落。

    沈听肆垂下长睫,将手中的书放在案上,修长的指尖搭在书封上,宽慰她:“檀越已比寻常人要聪慧许多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吗?”谢观怜睁着陡然一亮的眼定看他,好似难得被人夸赞,语气难言雀跃。

    许是她的情绪转变得过于快,他搭在黄皮书封上的手指微不可见地敲了一下,如同外面枯枝上落下一只小鸟声响细微。

    沈听肆望向她,唇角含笑: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法师今日替我解惑。”谢观怜神色微霁,最后问道:“月末的法会还是法师吗?”

    眼前的青年看似温柔很好相处,实则很却难真的触碰到,若是说至他不喜之处,便会用柔和的语调表示出冷淡与拒绝。

    所以她需要知道月末究竟还是不是他。

    若是他,晚些时候她再回去看几眼,若不是她便不看了。

    沈听肆颔首:“若师傅有事,会是。”

    十有八九是他了。

    谢观怜满足地抱书站起身,却不甚踩到了自己的裙摆,踉跄下无意识伸手去抓面前的人。

    而他似早有预料般,不经意地侧身避开。

    谢观怜自然不想落空,所以伸过手碰上他喉结。

    喉结被修剪圆润的指尖划过,仿若有只蚁虫爬在脖颈,也像是朵柔软的花瓣吻落其上,带着酥麻的痒意。

    他先是微滞,喉结上下轻滚出禁欲之气,旋即往后退了些,拂袖将桌上的经书拂倒在地。

    谢观怜跌坐回蒲垫上,触碰过喉结的指尖轻颤,耳边似有嗡鸣声响起。

    她……碰到的那弧线漂亮的喉结,像是受不住抚摸,失控的在指尖滚动。

    分明那张脸生得禁欲、淡漠,可喉结却凸得明显。

    不仅长着一颗墨般的黑痣,还生得那般的色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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